上海街头的喧声在1948年被骤然按下静音键。抗暴运动遭遇镇压,空气像被铁罐罩住般沉闷。就在这样的时刻,何香凝联络了四十余位同道写下宣言,指斥蒋介石“倒行逆施”,并呼吁“加紧斗争打倒腐朽统治”。纸张薄,语气硬,像刀锋划过暮色。这一笔一划,与她画幅上屡见的狮虎毫不相悖:都是直面的姿态,都是不愿退后的性情。她的宣言并非政治人物的惯常表态,更像一位画家将水墨中的“气”挪回现实,逼人清醒。
与此相映的一句评语,早在更早的年月就已落下锚。一个无关笔墨技法的旁观者,给她的画找到了关键:毛泽东在读过她托人捎来的《画集》后,握着那套狼毫湖笔,淡淡一句:“先生的画,充满斗争之意,我虽不知画,也觉得好。今日之事,唯有斗争乃能胜利。”他不谈皴擦,不谈墨韵,只拎出“斗争”二字。这种识见与其说是鉴赏,不如说是彼此生命经验的照面——一个在理论与群众斗争中打磨观点的人,认出了对方以画为刃的意志。
礼物与宣言之间,横跨了十年风云。1937年那份越过阵营的馈赠——一套狼毫湖笔,一本何香凝《画集》,以及廖仲恺的《双清词草》——在战火初起的背景下,显得尤为意味深长。彼时芦沟桥枪声未远,第二次国共合作尚在筹织,蒋介石的权力欲望却已露出棱角。礼物在政治上不是寒暄,而是某种不言自明的同盟暗语。更何况,附带的词稿来自廖仲恺——这位国民党左派领袖在1925年遇刺身亡,他的词、她的画、以及这份跨党派的递送,三者合起来,就是一组清晰的坐标:民族危亡之前,艺术、情感与政治立场紧密嵌合。
展开剩余80%她在画里摆放的意象,先于刀枪讲述了时代。1910年,她画了一幅《虎》赠给黄兴。冷月垂光,猛虎匍匐而吼,明暗之间,伏势欲起。这不是书斋里逗趣的动物,而是即将扑出的革命情绪。1914年的《狮》更直白:一头雄狮卧岗回首,动静相持,柳亚子提笔题诗:“国魂招得睡狮醒。”在传统中国画的脉络里,松、梅象征坚贞,狮、虎寓意威烈,文人多借物抒怀。何香凝的取材看似沿袭了惯例,实则将“借物”的对象从个人风骨提升为民族精神。她画松梅,不是自赏清寒,而是要用“耐寒”对抗时代的薄霜;她画狮虎,不是显示驱笔之快,而是催醒沉眠的群体意识。
真正的锋刃却不仅在画幅之中。1927年“四一二”之后,血腥清党震惊中外,何香凝在次日公开发声,直指蒋介石为“反革命派”,并与宋庆龄、毛泽东等四十人共同发表《讨蒋通电》,要“去此总理之叛徒”。这件事在政治史上意味着分道扬镳,而在艺术史上同样重要:当很多画坛同人还在讲评“气韵”“骨法”,她已经把“画如其人”的道德要求推进到现实选择。其后,蒋介石送来巨额支票以示笼络,她在信封上写下“不用人间造孽钱”,原封退回。拒绝一笔“造孽钱”,等于拒绝以艺术为粉饰的可能,这是立场的自我申明。
这种决绝在国家落难时更显峭厉。日军侵华,山河破碎,她寄出自己的女裙,附诗“将我巾帼裳,换你征衣去”,连同对官方“不抵抗”的粗暴斥骂一并寄往前线。许多人喜欢将“巾帼”作为美称,她却把这两个字拆开用作行动的凭证:衣物可换,性命可赌,只要换得前线多一分支撑。这种诗与物的互证,既是女性主体性的展开,也是对传统“内外之分”的反问。
回望1934年,她曾拎笔写下《为谁来补破山河》。同年,柳亚子以诗相和,追问“为谁来补破山河”。从画题到题诗,焦虑直指问题核心:补,靠谁?补,图何成?这不是对风景的雕饰,而是对国运的追问。对比前述的《狮》《虎》,这件作品把“将来何往”的悖论推至前台:如果没有政治上的共识与现实中的行动,再强的笔力也只是空回。
将画卷与时政放在一起就能理解她在不同节点上的一以贯之。1937年的礼物,是在对“合作抗战”的期待中递出的;1948年的宣言,是在“合作破裂”的余波里抛下的重锤;而1927年的丁宁,则是她第一次用公开署名的方式把艺术家与公民的角色紧紧系牢。贯穿其间的,不是技法的得失,而是对象的转换:从“以画言志”转向“以画入局”,再转向“以画与言同步”。
她并非每次都把猛兽搬上纸面。还有耐寒的松、坚贞的梅,这些看似“古雅”的对象在她的手中被置入新时代语境。清代以来,文人画常以“自我涵养”为旨归,讲究“气骨”与“境界”,甚至追求一种“与世无争”的出世感。而在民国的枪炮声里,何香凝把这些老词条重新编目:松不是隐逸,是担当;梅不是寒士的自成天地,是逆境里的秩序与美的坚持。她晚年发起组织创作《和平颂》,邀十余位画家共绘和平鸽。这幅集体合奏,既沿用了传统的“合绘”习惯,也对时代发出祈愿:战争终当休止,和平亦需塑造。
用横向的视角她与毛泽东之间的“共识”,并不需要共享画理。一个不懂笔墨的政治家为什么能读出画心?因为他们共享的是一种时代的动词。毛在井冈山到延安一路实践“斗争”二字,他知道“斗争”不是鲁莽,是组织、策略、牺牲与坚持的综合;何以画为刃,所指亦在于此。她的作品成为精神图腾,并非由于笔法的开宗立派,而是因为它们提供了“共同情绪的视觉载体”,让原本抽象的民族意志有了可见的形象。与此对应,蒋介石的来信与支票所代表的,则是另一类图景——艺术作为统治合法性的润饰。她在信封上那句“不用人间造孽钱”,正好为两种路径划出分界线。
再看另一位在她创作旁侧出现的人物——柳亚子。这位诗人与她的画互相题咏:1914年赞“睡狮醒”,1934年叩问“为谁补”。诗人的语言是时代的风向标,画家的图像是时代的凝固瞬间。两者并置,相当于把政治与文化的神经打通。这样的联动在近代中国屡见不鲜,既有“文以载道”的古典传统,也有现代社会动员的现实诉求。何香凝不排斥这种“合谋”,甚至主动推动——这就是她在晚年组织《和平颂》的深层逻辑:艺术不是静物,艺术是行动。
常有人夸她“笔墨有须眉气”,似乎把她的“硬朗”当作画学标签。问题在于,如果把这四字剪离出她的生命情境,就会变成对个体气质的空泛歌颂。须知“须眉气”并非与性别对立的粗粝,而是一种对不公与强权的抗拒姿态,与她寄女裙赴前线的柔软同属一脉:柔能为盾,刚可为矛。正因如此,毛的那句“唯有斗争乃能胜利”不仅是对画的判断,更像一把钥匙,开启她一生的题解。斗争不意味着否定美,恰恰相反,它把美从自我欣赏的私域里救出,放置到共同体的座标上。
把时间再往前拨一点,1910年的《虎》赠黄兴,隐含的是对革命将起的预告;再往后,1934年的“补山河”,是对未来命运的自问;至1937年的礼物,是对战时合力的回应;1948年的宣言,是对专断权力的否定。时间像一根线,把作品、言说与行动串起,展现的不仅是个人品格的稳定,更是她把“画如其人”四字持续兑现的能力。
对制度与背景稍作注解,何以理解她的“跨党派”与“跨媒介”?民国政治结构里,国民党内部派系分裂,1927年的清党把“左翼”赶出了系统,随后又在抗战与内战之间摇摆。像何香凝这样与宋庆龄、廖仲恺同道的革命者,既传承孙中山的理想,又拒绝以党派之名遮蔽是非。艺术家身份在当时并不轻飘,而是足以提供舆论空间与象征资源。她善用这一点——把手中狼毫当作喇叭,也当作刺刀。至于“和平鸽”这一图像,虽源自西方现代符号,却被她引入中国画的共同创作里,表达的是战争之后的文明底线,恰与传统“止戈为武”的观念相合。
若从艺术观的角度再比对一层,就更能看出她的侧重与当时许多同辈的不同。有人在笔墨里追“古意”,有人在市场里逐“风雅”,而她把笔墨当成公共语言,在恰当的时刻转为公共行为。这里面当然包含了价值抉择,也包含了风险预估:当蒋的巨款摆在面前,顺水推舟是更轻省的路;当“和平颂”需十余位画家共襄,协调与折中是费力的事。她的选择是将资源投向公共议题,这也解释了为何在她的画目里,很少有“风花雪月”的轻松卷。
许多年后,人们在博物馆前停步,看见那头回首的狮,或是那幅题着“为谁来补”的山水,或许会被笔墨本身俘获。但若能在心里悄悄补上一层背景——1910年送给黄兴的虎、1927年讨蒋的通电、1937年的礼物与评语、以及1948年的联合宣言——画面会更亮。因为这些事实说明:她把一位画家的自我修习转化为一位公民的公共担当,并用一生去担保那句古老的箴言——“言为心声,画为心印”。
毛泽东说自己“不知画”,却把“画的魂”一语道破;何香凝自称不过执笔,却将“笔”的边界推到现实。两人并不共享同一种技艺,却共享同一种判断:当历史把人推到选择之前,“唯有斗争乃能胜利”。她在画中画狮虎,是为了招魂;她在行动里写宣言,是为了给画上的狮虎寻一个现实的战场。等到她晚年倡导“和平颂”,则意味着她相信斗争终有彼岸——那彼岸并非刀枪的静默,而是艺术与政治共同指向的秩序与尊严。这样的信念,解释了为什么她的画能被视为国之重宝:不是因为技法难以复制,而是因为其背后的生活与抉择难以复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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